淪陷區內渡過了漫長的六年,當自己稍有知識時,便覺得窒息的可怕了,我詛咒漢奸,但更憎恨這愚昧的苟安和妥協,在炎夏鬱悶的空氣中,不是有一陣風也好嗎?敵人開始大舉掃蕩是一陣風,這一陣風把我吹到遠的地方去了,雖然也不過是離故鄉百餘里,然而在我的生命中,確實算得珍奇的一頁。正是舊歷新春的時節,朋友們預計在上元節前可以趕到我們第一個目的地——桃溪。航船要穿過一個方圓九十里直徑的湖,要逃過敵人的哨線,他們當然是去做生意的,冒着危險交換陷區非陷區的物資。我們六個人雇的一條船,本來答應在元宵節前到達,但臨時他們的一夥又變了卦,要到十五日的傍晚才開始,因爲要接過財神,才可以在水中通行無阻。我們不得不依着這種習俗。在寄父家中吃過飯,六個人便搬舖蓋下船,船是一隻狹長的,船上是夫婦兩個,很年青,他們照例有說有笑的合作,一個搖櫓,一個打槁,久在水面,臉上顯得蒼黑,但都很結實,女的有圓的手臂,圓的小腿,豐滿的胸部,是都市裏用奶罩,穿絲襪,穿高跟鞋的女子所永遠夢想不到的,就是我們這六位生在鄉村中的“公子”,也很欣賞這健美的姿態在船頭上有力的一槁槁打去,生活永遠在戰鬥中。小河旁的枯柳條,搖曳在寒風裏,在淡淡的斜陽中,沒有人送別,心上有一點慘涼的滋味,骸骨迷戀的調子又襲來,隨口說出了兩句:“尋常愛說天涯好,未到天涯已斷魂。”斷魂雖不至於,但鄉土的牽情却有的,何況此去是冒了絕大的險。船到湖口,就張了帆,船上沒有舵,男的用櫓在當作舵,女的開始燒飯,連同我們六個共是八個人的飯,勉強可以燒,湖中的水是渾濁的,他們還帶了淸水。棠跟燒飯的船婦在撩天,我立在船頭,茫茫地看着渾濁的浪花,水滔滔地流向船身,船在水上很快地滑過,對岸看不見什麼,只有一色蒼茫。風勢很大,立在船頭禁不起風,我又想起了“禦風而行”的豪語。東力掛上了一個圓鏡,在水中不覺得它的明亮,我記起今晚是元宵佳節,兒時的回憶又像影片似的複映,好久沒有度過痛快的元宵了,想不到今年的元宵還會在夜航船上。天明醒來,推開篷,手抓了一把霜,怪冰涼的,我把濕淋淋的一隻水手,按上了澐的臉,澐直跳起來罵“混蛋”,我說:“可以起來了”。船家燒好了洗臉水,等候我們這六位。我們五人一一洗過臉,湘始終不肯起來,我又想起昨夜打撲克的盛況,該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元宵啊!船身再慢慢移動,不多時,前面忽停着一大羣船,我們船也只好停下來,問訊原來是風聲緊急,一時恐不易過通,只好停下來,船家問我們怎樣,我們恐時間太遲了,錯過了開學的機會又不好。澐遲疑着不肯前進,我們取笑他有了愛人忘了國家,他也默認,但又沒船囘去。棠是去過的,提議上岸走,澐也只好跟着我們。隣近的地方雇了一個挑夫,自己身上揹了一些零星的東西,向前途趕去。這裏是近湖的村莊,莊與莊的距離很大,也很少樹木,蘆田收了蘆,是荒漠的一片,我們很擔心會給敵人發現,所以分散了跑,兩個一羣,遠遠的跟着。左一個渡,右一個渡,費去了不少時間,僅二三十里左右的路,走了一個上午還不到,一個擺渡的人不肯受我們的錢,河面足足有一里路長,風很大,然而問明了我們是學生,他堅決不要錢,把船撐開了,我們全體向他致謝,他微笑點點頭,我感動得流了涙。到封鎖線已下午三時許,心突突跳着,遠遠的山上的碉堡可以看見,我們已到了最危險的地帶,過了此地,便是“自由的新中國”,我們毫不畏縮,自己揹着行李而前進,越過竹籬笆。籬笆的門是狹得只有一個人可以過去,我人先過這竹門,行李的大包放在門外,澐來幫我塞過竹門,我發覺澐流下了眼涙,當時我笑他懦弱,事後想他還鎭靜到可以流涙,我是已緊張到不知怎樣去逃過這個境界。不遠的地方橫亘着一條河,橋被破壞了,又要擺渡,擺過渡便是國軍駐防的地帶了,遙遙相對,不過一里光景,這裏分明了敵我,在敵之間的人民,還是照式照樣地生活着,茶舖裏還有老者壯者在喝茶,門上還貼着“什麼家聲遠”,“什麼世澤長”的紅聯。這也許是中國人民的不可征服的地方,幽閒得使我驚奇。到徐舍是五時正,戰時畸形繁榮的一個都市,夜間居然不夜,在元宵後一日的晚上還有燈會,鑼鼓聲給予我不少興奮,我腦子簡單,但也很多感,洗了一囘澡,吃了一點東西,就到旅舍去睡了。早上侍者把我們催醒,到張渚的班船要開了,張渚的客人準備,我們正是到張渚的,起來算了錢,買了一點油條大餅吃了就上了船,人聲很嘈雜,水浪很白,橋很高,遠遠的山是黃的,我對徐舍的影像是如此而已。船行三十里,兩岸都是黃山,只有幾棵矮矮的松樹是靑的,夾着一點嫩綠,春色漸漸已在苞育了。山下牌坊很多,我並不注意這些古跡的攷訂,聖賢忠孝節義對我也不發生多大的影響,但也沒覺到這裏面有鬼在哭泣,因爲這都是鬼魂自己的意思,自願葬送在這古老的豐碑之下的,古牌坊也確實給予他們以身後的榮哀。許多小牌坊簇擁着一塊大的,那是“桃溪九曲”四個字,又要怪我的簡單,這九曲我眞不知是如何曲法。在桃溪旅館一住兩天,因天雨不能前進,悶得發慌時,就伏在桌子上寫日記,暖暖的祁門綠茶,窗外灰色的雲,夾着細雨。要不是上上下下旅客的吵鬧,眞使人想到這是遠古呢還是近代,是戰時還是平時。綠茶的滋味是苦的,然而我還歡喜這一杯杯的苦汁,兩天中,補記着四五天來的日記,在夜裏睡不着的時候,漫吟着自己做的浪淘沙詞,那時正學着填詞,浪淘沙是有規律而整齊的詞調,填了好多。現在囘憶覺得可笑也可悲,那時的認真情緒,現在不知那裏去了。可惜那時的日記全部遺失,不能翻開來看看究竟幼稚到如何的程度。住在桃溪,拚命,給我找個古書來對證,然而找不到,後來讀了周邦彥的詞,有“桃溪”不作從容住的一句,周邦彥是做過溧陽的官的,大概正是離溧不遠的桃溪了,何況這裏有兩處名勝,善卷與庚桑兩洞,這不作從容住是可能的。在街上買東西,碰到了何先生——一位父執,他在軍界服務,而穿的却是常服,他問我住在那裏,我說在旅館裏,他說太浪費了,呌我們和他們去一同住他們自己燒着飯,我們可以去合夥。那他們那裏有了很多的閒,跟着何先生學骨牌,起牙牌神數,每天每天弄這三十二隻,原來抗戰時期的軍人是這樣的,我們則因爲學校沒有法進,只好留在張渚,等學校辦起來。雨後跑出這一個市鎭,到郊外去看看山,一羣羣的騾子駝着一捆毛竹,也有的駝着木材,柴料,小石路上蹄聲得得,微微的在鼻中冒出熱氣。行人三三兩兩的在路上跑,大抵是挑着東西的商客,有女的騎着一匹驢子,斜坐在背上寬大的衣服裹着的肉體在抖動,瘦小的驢子的腰彎了下去。地面上全是水,只有一條條種着柳樹的堤露出來,要不然就是一座山,山上的泉水汩汩地流下來,我們隨着泉水爬上山的最高峯,向遠處的雲天高呼,從容地住在桃溪十天的鬱結,都隨雲煙飄逝。改了善卷中學,就和淸兩人一同擔着行李到蒲墅,棠和其他三人已去到五臨中。蒲墅是在山水之間的一個小鎭。桃溪空有桃之名,而蒲墅却有蒲之實。樸實的山鄉,有着現代化的崇樓,也有古典的幽篁小園。左邊全是山,右邊是水圍着的蘆田,神情是相當美的。點綴在水邊的是許多石灰窯,有一二丈高,三五丈圍的窯身,一排看去,有幾十個。蒲墅村的崇樓庭院,完全建築在這許多窯上,或者說是整天在搬石塊運石灰的勞工身上,頗使我生了許多感覺,兼之數十家一個村鎭,就有十幾個吃雅片的地方,荒誕與逸樂,充塞在每一個有錢的人身上,全不像在戰時,全不像離敵人只有幾十里的地方。但蒲墅畢竟是可愛的,站在窯上,一眼望去,初春的季節,蘆田像一塊塊綠色的氈氈,水中偶然有木炭汽船經過,劃破了微微的浪花,激起了一陣騷動,水侵入了蘆田。遠處的帆船像水鳥一樣,一點一點的搖動着。雨後山上白雲最可愛了,像錦衣,像絹絲,裹在一個個小的山尖。一塊塊浮過去時,山好像在搖曳着。半年中有一個多雨的春天,一下雨,我和淸老是到山下去聽泉水,也許是故作風雅吧,然而淙淙,汩汩,潺潺的泉水的鳴聲,就不禁吸引我們去,在脚邊在遠處,不期然而見着一條小的瀑布,我們便跑過去。水成了我們的性命。那永恆不變的流着的水,我永遠祝福他無恙吧!於此我看見了我生命的短促。與這大自然的永恆。山屋聽雨是一種幸福,靜靜地坐在屋簷下,看像毫像線的雨一絲絲,微風吹到面上也是一絲絲,怪淸涼的,頂美的當然還是看雲,我們平常不知雲有多高,一到山下,就可測量出來了,雲是時高時低的,由於這雲,我們還可以測驗雨。去蒲墅的時候,山還荒涼得很,一過了淸明,山上的松樹便開始發綠,草也生了,顏色是一天一變,不到一月,便綠得很可愛了,蒲墅離善卷洞不遠,我們的中學便叫善卷中學,善卷洞是有名的洞,在半年中我先後去過三次,的確是一個相當好玩的地方。第一次去是和潔還有一位住在張渚的錢君同去的,所領略到的是洞的奇妙,第二次去是和許多同鄉一同去的,由徐君芳圩雇船出發,因芳圩做爆仗的很多,買了二百多個,一路放,一路坐船去,蘆塘綠得每使我跳起來,舟行又是非常美的事件,這次除了在洞中放了許多爆仗外,所感到的是水行的美。第三次是住在震的家中,敵人謠傳三面進攻張渚的時候,和淸震還有三位女同學一道去的,又由另一條路跑,曲曲折折,那時桃花開後,山下野花很多,我像小孩子似的東摘一朶,西採一朶,有許多據震說是有毒的,但我不管,我採了一大束,不過在翻過一座山時,把它丟了,那一次洞內沒有什麼感覺,兼之謠言正盛,有點不痛快,洞內也冷淸淸的,時間不多,也就回來了。有洞的一座山並不怎樣高,而且是一個禿頂的山。山下有一條石築的馬路,一段已遭毀壞,據說是京杭國道的一段,但我覺得不可靠,路旁種的樹已很高,兩旁是一畝高一畝低的農田,農作物長得並不好,當地的農民大都靠山爲生,他們弄了木材,枯枝柴,經過了重重盤剝而運到各地,過着餓不死的生活。往洞裏跑有一條狹小的公路,到一個坊前斷了,坊上的字像是“善權先生讀書處”,附會歷史的根據,沒有詳細記下,不記得了,再跑過去像在樓上走廊中,可以聽見水流的洪洪聲,那面還有一個瀑亭,可惜沒有瀑布。我倚着石壁聽了片刻,其實不完全是水聲,有些夾雜着松濤的聲音。依走廊跑去是中洞,亦名樓洞,內中大概可立一萬人的一片大平地,地上鋪的水泥,四壁上空是石壁,石點乳上還一滴滴在向下滴着,那眞是奇觀,上面是很平的石壁覆蓋,鑿着“獅象大場”四個大字,每個有五尺見方,離地約二丈,到深的地方有蝙蝠的叫聲和一種奇異的臭味,還有一尊塑像,在受着香煙,佛像的左面是一個獅的形象,右面是一個象不經人工鑿的,遠看很像。獅的屁股後面是一個洞,順着石級上去是上洞,亦名雲洞,其實倒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霧洞,洞內伸手不見五指,進去時要帶燭火,電筒照不到一尺遠,水蒸氣很濃,有點窒息,在洞內燃放爆竹,響聲很大,也有軍人躍躍欲試,欲在洞內放槍。在戰前本來有柴油引擎的發電機,我去的時候被搬掉了,所以黑暗籠罩着整個雲洞,雲洞內兜了一個圈子,依舊從上來的石級下去,仍到中洞,從象後走下去是下洞,亦名水洞,洞中水聲潺潺,有許多閘,加強了水的聲音,下面淸涼得很,淸澈的水,不舍晝夜的永久地流着,似乎永不疲勞,順着水流去,到了一個暗地方,像一個碼頭,一叫便有小船來渡,一條相當長的水,分爲頭灣二灣三灣,很狹小,要坐着才可出去,看見“豁然開朗”四個大字,才捨小舟登陸。一登陸便是晉代名刻矗立着,刻着“碧蘚庵”三字,相傳是祝英臺的讀書處,題詠很多,一個師長張鎭瀛題了一首律詩,現在還記得兩句:“化作鴛鴦聽夢穩,可憐嶺外尙干戈。”倒是風流儒雅的武人。儲南強在整理善權寺,造了一個“冷公閣”,是新“萬民傘”,在抗戰期間,寫八行書的“隱士”,還這麼多,澐憤然說:“名地有這個名人,是山水的恥辱。”學期結束了,正是山田插秧的季節,山綠得這樣可愛,天氣也炎熱得厲害。飛因爲某種原因,不預備回家,震也勸我不要回去,澐和霖以及幾個同鄉是非回去不可的。就這樣我們送他們回去。將離別的晚上,我們弄了點酒,震已是三天沒回家了,作爲一點紀念,同住在震家裏逃難的女同學交給我五百元,因爲那時淪陷區已用偽幣,法幣不好帶回去,預備下學期開學再還給她們。事實上她們也沒再到蒲墅,我也回了老家,到現在這五百元還沒有還給她們,如今音訊也斷了。我和震遠送他們到徐舍,離蒲墅約有十里,路中去的人頻頻叫飛回蒲墅,但我不知怎的有些依依不捨,路上灑幾點涙,震說:“你太重情了。”我沒有話。回到蒲墅,我睡的地方被人搬掉了,我發覺少了好多東西,事後知道是一位姓潘的同學替我收拾好了的,使我念念不忘的是一根手杖,是隨了我半年,潘問我要了好幾次,到徐舍偶然沒有帶去,却隨了他的心願了,爲了這事,震氣憤得要去找他,我雖對於這根手杖有無比的愛着,但朋友似乎更重要。此後我和震便住在麓筠庵中的一間小房子裏,環境很是優美,的確是讀書的好地方,雖然對於有些事情不免憤憤,但也僅止於憤憤,却終於安心住下來了。庵在離墨山下,就是我們常爬的山。一叢竹子中露出黃色的矮屋,便是庵了,兩株合抱的大柏樹,矗立在圍牆內,當中一間小的屋,屋內放着財神像的便是我和震住的,和尙法號鴻法,和藹可親,我們叫他鴻法師,他也不客氣的接受了,似乎庵居很寂寞,也希望有人作伴,房中掛着一對坐了銹的鉤子,問鴻法師才知道這叫虎頭鉤,我們時常要他舞給我們看,然而他終不肯。月下我們乘涼,鴻法師吃飽了晚飯總滔滔不絕地講許多和尙的故事,遠久的傳奇,比讀江湖奇俠,武當少林等已有趣得多。他一面還種田,白天很忙的耕耘,晚上還有賸餘的精力出去玩一兩小時,或爲我們講故事,有時很興奮地和我們講某家媳婦和他有交情,我們齊望着他笑,蠟燭火炫耀着蒼黑的臉。“你們笑什麼,你們還小呢!和尙也是人啊!”臉微微有些紅。我們發誓不和人家說去,每當他晚囘來,我和震捉弄他,高聲說“和尙不是人嗎?鴻法師今天去做人了!”他也笑着。可惜這樣生活得並不太久,終於趁着何先生——就是在桃溪留我們住的父執回鄉的便,回到故鄉,他來呌我,我便和震永別了。